一所百年中学的背影



“1918年我进常州中学,童伯章校长为我们新生讲校训,两句话,四个字,一曰存诚,一曰能贱。我铭记在心,一生受用。”这是将近七十年后,1922届毕业生、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为母校80周年校庆所写的题词。如今,这段话被镌刻在石头上,立于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校园内的“大师林”中。

“大师林”位于校园东侧,沿着蜿蜒的小路,于萋萋芳草之上,矗立着吕思勉、钱穆、刘半农、刘天华、吕叔湘五位先生的铜像。不远处是2007年学校百年校庆时新修的玉梅桥、对日亭。说到玉梅桥的来历,校史馆原馆长张浩典告诉我,原来校门在西边,门口有一条玉梅河,河上是玉梅桥,后来河填了,桥也没了。解放初,如果写信的话,学校的地址是:常州东门玉梅桥省立常州中学。

这是一所有故事的学校,诞生了吕思勉、童伯章、史绍熙等名师、教育家,培养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瞿秋白、张太雷,以及史学家钱穆、心理学家潘菽、文学家刘半农、音乐家刘天华、语言学家吕叔湘、周有光等一批大师级学者。

从1907年建校时的常州府中学堂,到江苏省立第五中学校,再到江苏省立常州中学,及至沿用至今的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校名更迭,时代变迁,现在,人们习惯简称这所学校为省常中。今年,这所有故事的学校迎来了110周年华诞。穿过漫长的时间之河,走进她的记忆深处,推开一扇扇历史的大门,我们将看见一所百年中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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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候这里结了不少枇杷、石榴,清扫校园的阿姨采摘后分给学生,差不多每个学生都品尝到了。”史品南校长在引我去“大师林”的路上,指着校园里一棵棵枝叶繁茂的果树说。那天,他刚刚接待了返校的“老三届”校友。110周年校庆是件大事,一进10月,各届校友就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聚会,为母校庆生。

1964年就读于省常中的张浩典回忆当年:“放学回家,每每特意从庙沿河城西瞿氏宗祠前经过,知道瞿秋白在那里住过,总感到那么肃穆,那么神秘,总想进去看看,但大门总是关闭着,每次都是带着遗憾离开。” 上大学后,他便对瞿秋白研究发生兴趣,“大三、大四两年中,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抄录有关研究瞿秋白的文章上”。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省常中任历史教师,后又负责校史编写和校史馆筹建,这使他将精力集中在瞿秋白及其他一些知名校友中学时代的研究上。

瞿秋白于1910年考进常州府中学堂预科,翌年转为本科。1915年7月,因家贫而辍学。

瞿秋白多才多艺,文学、音乐、篆刻,无一不能,无所不精,其基础应是在常州中学课余游艺会学习时奠定的。据瞿秋白同班同学回忆,瞿秋白曾参加雅歌、篆刻部的学习。雅歌部始设于1908年3月,以研究中西音乐之异同而发挥妙蕴,使得互相沟通并以引起美妙之感情为主旨。所选歌曲以雄壮端重、文辞优美者为主。指导教员童斐(字伯章)精通音律,瞿秋白在雅歌部学习时,曾随其唱昆曲传统剧目《拾金》一出。

篆刻部每星期活动3次,每次1小时。指导教员史蜇夫,人称“溧阳才子”。章石、印谱、镌刀及一切参考之篆籀书帖由学生自备。鉴于一些学生家中收藏有珍贵石章,如瞿秋白等,史蜇夫特在游艺会篆刻部简章中规定:“在练习期间,各人如有家藏之精石,毋得轻易磨刻,以免斫丧珍物。”瞿秋白在常州中学系统地学习了中学课程,获得了全面的近代文化知识,受到了初步的科学训练,在思想上则接受了爱国主义和近代民主主义思想的熏陶和教育。

许多人因流传至今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知道了刘半农的名字。这首小诗是新文化运动初期重要作家、语言学家刘半农1920年在伦敦留学时创作的,被赵元任谱成歌曲后,迅速传唱开来。

刘半农17岁那年以江阴考生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常州府中学堂,同期录取的还有国学大师钱穆。刘半农天资聪颖,颇得校长屠元博的喜爱。更令人称奇的是,刘家三兄弟同为常州中学的校友,且个个不同凡响:二弟刘天华、三弟刘北茂都是著名作曲家、民族乐器演奏家。

有人说,刘天华在常州府中学堂受到的音乐教育,就像在地平线上发现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大千世界。刘天华读中学时课余参加了军乐队。军乐队中,演奏大军鼓须将鼓绕颈拥在胸前,既沉重又声调少变,学生多不愿学习。而刘天华则认为,每件乐器都有其作用,大军鼓虽貌似粗犷,其实音色很丰富。强奏时,可以造成雷鸣电闪、金戈铁马、杀声震天的狂热气氛;轻奏时,则像深山古寺的木鱼石磬,神秘、肃穆、悠远。

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1918年从家乡江苏丹阳考入常州五中,在各门功课中,对国文和英语最感兴趣,有空就喜欢去图书馆读书。正如吕叔湘自己所说,“存诚、能贱”这朴素的校训他铭记在心,一生受用。在《怀念圣陶先生》一文中,吕叔湘写道:“因为送稿子到圣陶先生那里去,也就常常留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圣陶先生看稿子。圣陶先生看稿子真是当得起‘一丝不苟’四个字,不但改正作者的笔误,理顺作者的语句,甚至连作者标点不清楚的也用墨笔描清楚。从此我自己写文稿或者编辑别人的文稿时也都竭力学习圣陶先生,但是我知道我赶不上圣陶先生。”谦逊的品质成就了吕叔湘先生严谨的治学作风。他在读书的时候,遇到有用的材料从来不放过,一定抄录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有用”。他的写作,无论是长篇巨制,还是一二千字的短文,都要逐字逐句仔细推敲,从不敷衍。

2

1907年11月15日常州府中学堂建立,屠元博为首任监督(即校长)。学校确定办学规模、编订管理细则、延聘任课教师、编排学级课程及考选学生等,均由其主持。屠元博虽身为监督,但对学生循循善诱,颇得学生喜爱。钱穆曾在文章中感慨“元博师对余爱护之诚心”。

屠元博做校长6年,39岁英年早逝。1919年6月22日,学校开纪念会,并建纪念塔于校园内,纪念塔铭文由继任校长童斐撰写。其中,“中学本科以外,复附设师范科于校中,以储小学之师资,规画宏远而措置精密”,足见屠元博对教育规律之把握,对师资培养之重视。

屠元博纪念塔塔基、塔趺毁于“十年动乱”,仅存塔顶,2007年移置于校园东隅,现被常州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童斐(1865—1931),字伯章,宜兴人。1907年11月受聘担任常州府中学堂国文教员,1911年兼任学监。1913年7月,常州府中学堂改名为“江苏省立第五中学”,童斐被任命为校长。

童斐一上任,就为学校制定了校训“存诚、能贱”,并制成两块匾额,悬挂在大礼堂的墙壁上。“诚”,即真心实意,无欺无妄,言行与内心一致。“能贱,并非即贱,即人以为‘贱’者,我也能为之而已。”(童致諴《先严童伯章公言行之琐记》)每当新生入学,童校长第一件事便是讲解校训:存诚,就是做任何事情,包括读书求学,待人接物,都要诚心诚意,而不能虚情假意。能贱,就是不要以为进了五中,就自认高贵,仿佛处处高人一等,而不屑做一些平常的琐屑之事。要看得起普通人,要习惯做平凡的事。

建校之初,常州府中学堂就于课余组建游艺会,类似今天的课外活动小组。当时学生全体住校,每日上课6小时,自修2小时,尚有余闲。学校认为,若听任学生自由嬉戏,恐有害无益,不如由教员带领作有益之娱乐,于是组建课余游艺会。初设图画、雅歌、军乐、柔术四部,后又增开篆刻、读书等部。每日以一小时为限。图画、雅歌教员由本校教员兼任,军乐、柔术教员特聘人担任。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中回忆选修昆曲的经历时曾提及:“学校课余特设游艺班,分为多组,令诸生自由选择。”

童斐任校长时延续了这一传统。语言学家周有光在回忆录中这样谈游艺课:常州中学的“特点是上午上三堂课,每课50分钟,下午是游艺课。假如你喜欢古典文学,可以选古文;喜欢书法,可以选书法;喜欢打拳,有两位老师教打拳,一位教北拳,一位教南拳;喜欢音乐,可以选音乐,音乐有国乐、外国音乐两门。有一位很有名的音乐家刘天华就在我们学校教音乐,音乐课的乐理就是他上的。刘天华在学校搞一个军乐队,每到4点钟,就在学校里一面演奏一面绕一个大圈子,听到军乐声,大家都休息了。游艺课不用考试的,考是没有必要的”。

3

“我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爱自己的学生。”史绍熙解放初开始担任省常中校长,是学校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他用一句话,便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2015年教师节,省常中为纪念这位老校长,特别进行了史绍熙铜像安放和道路命名仪式,毕业生纷纷前来瞻仰老校长。在师生们心目中,史校长以诚待人,为了省常中这所他真心爱护的学校,用宽容化解时代和人性造成的个人恩怨,深得民心。

“文革”后,恢复工作的史绍熙回到学校做的第一件事是克服重重阻力,冒着风险把因受政治历史问题牵连而下放到农村的老教师一个一个地调回学校。“文革”前,省常中有位颇有名气的英语教师李晓声,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遣送到溧水县山区劳动改造。史绍熙力排众议,坚决把他调回学校。当史绍熙派人去接李晓声时,李正在山上放牛,他感动地说:“史校长有事业心,才敢担这个风险。”遭遇与李晓声差不多的还有一级数学教师姚文华、蒋焕文等四五位老师,都被史绍熙重新请回,他们均成为省常中的骨干力量。

1978年3月,省常中(当时还称为常州市十二中)重新被确定为16所重点中学之一。“文革”前十七年的探索与成功经验,“文革”十年的惨痛经历,使史绍熙对办好重点中学有切身的认识,他认为,重点学校的首要任务是模范执行党的教育方针、严格按教育规律办事。1980年,史绍熙于教育部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重点中学工作会议上,结合省常中自1978年重新恢复重点中学后,如何抓各项工作的具体做法作了详细介绍,他在介绍中特别提到,老师们普遍重视对学生学习方法的指导,鼓励他们养成“好自学、勤思考、细观察、爱想象、喜创新”的良好习惯,帮助他们提高自学能力,发展兴趣和特长。

1982年,史绍熙撰写文章谈“培养中学生的创造精神”,文章指出,我们过去所培养的人才,存在着独立工作能力不强、创造精神较差等缺陷,这种状况与我国现代化建设的要求是不相适应的。在谈及如何培养学生的创造精神时,他提出了中学的教材必须更新、在教学工作中要坚持传授知识和发展智力的统一、要进行考试方法的改革、开展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等中肯建议。

在省常中的40年,史绍熙始终把培养学生的能力和创造精神放在重要位置上。著名教育家刘佛年称赞其“事业和文章是我国普通教育界的宝贵财富”。

省常中现在的校园是2007年原址翻建的,当年种下的小树经过时间的洗礼渐趋茁壮,梧桐、香樟、广玉兰各自投下绿荫。远处,两个身穿校服的男生手持大扫把在清扫甬路。年轻的副校长陶琪艳告诉我,虽然学校有专职的清洁工人,但为了培养学生的自主性和劳动观念,校园的甬路包干给了各个班级,孩子们并不觉得是负担,反而很开心。

史品南2014年来省常中当校长前曾在三所学校当过校长,他自认为自己的性格与省常中比较吻合,他不赞成校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校长的屁股要坐在学校里边。”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省常中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标题是《让我们的校园静下来》:“我想向全校师生建议:安静读书、冷静思考、平静生活——让我们的校园静下来!”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但他时时提醒自己,新名词、新花样并不是真正的创新,少受外边干扰,有定力,安静办学才是本分。

“在省常中的三年里,由于学校的宽松氛围,我一直没有感受到压力,无论高考被搞得怎样面目全非,至少校园里是平静的。我在想,这所学校教给了我什么呢?是做人。”这是人人网上,一个毕业生的留言。

不知是树木吸声的缘故,还是因了“两杰广场”的肃穆,抑或是“大师林”的静谧,走进省常中,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校外罗汉路、红梅路上的喧嚣仿佛都是不相干的。在安静祥和的气氛里,刻在校门口巨大石头上面的“存诚、能贱”四个字显得格外醒目。(本报记者 王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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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2017-11-17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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